德藝雙馨“二度梅” 著名婺劇演員陳美蘭小記
文／王曉明
一處小小的江南庭院，一片潔白如瑩的初春瑞雪，在一個乍暖還寒的早春時節(jié)，我走近了陳美蘭，這個著名的婺劇表演藝術家。
她靜靜地坐在客廳里的沙發(fā)上，甜美的笑容里帶有幾分靦腆，江南的早春令人如癡如醉，身后的院子里有幾樹臘梅正在雪地里傲然怒放。那一瞬間里我有些恍惚，只覺得那些梅花已經(jīng)奇妙地和她融合在了一起，讓人一時間分不清哪是梅花，哪是她……
嘔心瀝血“二度梅”
婺劇是浙江省僅次于越劇的第二大劇種，充滿江南戲劇柔美典雅的韻味。可跟著父母在北方軍營長大的陳美蘭，小時候從來沒有接觸過這一家鄉(xiāng)的戲劇，直到14歲隨轉業(yè)的父母回鄉(xiāng)，才第一次接觸到這個奇妙的劇種，從此一見如故，對它產(chǎn)生了濃厚的興趣。16歲那年她瞞著家人偷偷報考了婺劇訓練班，開始了與婺劇艱辛漫長的生命之旅。
當時正值我國傳統(tǒng)戲的低潮時期，家人擔心她未來的前途，加上16歲又錯過了“童子功”最佳的練功年齡，因此學藝初期，陳美蘭常常感到分外艱辛困苦。不過從小爭強好勝的她記住了老師“梅花香自苦寒來”的教導，也認定了古人“笨鳥先飛”的道理，堅持冬練三九、夏練三伏，天天拳不離手、曲不離口。每天清晨，當大多數(shù)同學還在甜甜的睡夢里時，她已經(jīng)早早起來練唱喊嗓子了；晚上別人都已熄燈休息，她仍在練功房里跌爬滾打。即使躺到了床上，心卻還在舞臺上歡騰，不時琢磨著角色的內(nèi)心世界，表演的細節(jié)處理。為了練好腿功，她天天在腿部綁上兩個沙袋，走到哪里練到哪里。長年累月的艱苦訓練，為她打下十分堅實的基本功底，卻也落下了一身的傷病，整個人仿佛變成了一個“小氣象臺”，一遇刮風下雨，身體就會感覺不適與疼痛。但她卻照舊樂此不疲，把枯燥重復的練功當作了自己每日必修的功課，職業(yè)生涯中的一種樂趣和享受。前幾年單位體檢，醫(yī)生提醒她已經(jīng)患上了哮喘癥，運動強度稍大就會發(fā)作，有時甚至演出中途就氣喘得厲害，但陳美蘭卻總是咬牙堅持，直到演出結束后才匆匆地服藥。
演員從藝不但要苦練還要講究巧練，要從生活與實踐中不斷地學習吸收借鑒。陳美蘭十分注重學習，是抓緊一切時間、機遇，虛心地向前輩藝人、同行及老師求教。她不僅注重本劇種的繼承延續(xù)，還注意向外地劇種學習借鑒，經(jīng)常利用休息時間，自費赴外地觀摩兄弟劇種和其他藝術門類，從中吸取可以為自己所用的技藝與學問。
在婺劇表演藝術家葛素云悉心傳授下，她的開學戲是《轅門斬子》，憑借英武亮麗的扮相、婉轉入情的唱腔而一炮打響，學藝第二年就獲得了浙江省優(yōu)秀小百花獎。老藝術家徐汝英和樓敦傳又教她學習折子戲《拷打提牢》，其他老師也看中了她，分別給予熱情施教，使她在很短時間內(nèi)就脫穎而出，先后在《穆桂英》《三請梨花》《奢香夫人》《十三妹》《仇大姑娘》等幾本大戲中出任主角。
1984年陳美蘭從藝校畢業(yè)后分配到浙江婺劇團，又拜著名的婺劇表演藝術家鄭蘭香為師。鄭蘭香素以唱功聞名梨園，經(jīng)過她不遺余力的指教，陳美蘭的唱功有了很大提高，為她今后在藝壇上全面發(fā)展奠定了雄厚的基礎。
1985年團里為參加省戲劇節(jié)開排《白蛇前傳》，陳美蘭被選中扮演“小青”�？尚∏嘟K究只是個配角，該怎樣表演才能既讓觀眾叫好，又不搶主角白蛇的戲份呢？經(jīng)過反復的思索嘗試，她決心要充分發(fā)揚婺劇“文戲武做”的獨特傳統(tǒng)，同時最大限度地吸收容納一些其他藝術門類的表演長處。為此她與來團指導的舞蹈老師多次交流探討，決定要采用一些現(xiàn)代舞蹈的表現(xiàn)手法，來藝術地反映小青的心境，以與白蛇的表演相呼應。為此她們共同設計了十幾組造型，然后從中選中六七組在合適的情節(jié)推出，一改以往小青在白蛇演唱時只能愣愣站在一旁的尬尷狀況，使整個舞臺表演豐富多彩、高潮迭起、美不勝收。
有句古老戲諺說得好，“一身之戲在于臉，一臉之戲在于眼”，要細致地在舞臺上傳遞角色情感，演員必須十分重視眼睛在傳情表意中的作用，努力讓自己的眼睛充分入戲，時而溫情脈脈柔情似水，時而激情四射咄咄逼人，這樣才能把小青純樸善良、敢愛敢恨的性格刻畫得淋漓盡致。陳美蘭經(jīng)過反復設計，把這一想法充分訴諸表演，為自己的舞臺形象增色不少，也成為她以后表演中為人稱道的一大特色。
《白蛇前傳》在浙江省匯演中引起轟動，不久后又進京演出，陳美蘭扮演的全新小青形象一炮打響，在第六屆中國戲劇梅花獎的激烈競爭中脫穎而出，一舉摘取了這朵讓全國萬千戲曲演員魂牽夢縈的亮麗鮮花。
沒有最好，只有更好，沿著藝術小徑一路攀登，30余年來陳美蘭在舞臺藝術長廊中塑造了一系列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：英姿勃發(fā)的巾幗英雄穆桂英，愛憎鮮明的西域昆侖女，深明大義的才女柳彥卿，嬌羞扭捏、思凡心動的小尼姑，嫉惡如仇、鋒芒畢露的小青，善良悲苦的洪蘇秀，還一人兼演仁慈厚道的啞巴父親和天真活潑的癱女李美娘……
對勇于攀登的人，路邊的風景總是越來越壯麗，在2007年第23屆中國戲劇梅花獎獲獎的名單上，陳美蘭又光榮地成為“二度梅”獲得者，實現(xiàn)了婺劇“二度梅”零的突破，成為古老婺劇有史以來獲獎最多的演員。
談起闖蕩藝術海洋的心得體會，陳美蘭感受最深的一點，就是“臺下十年功”其實還遠遠不夠，一個優(yōu)秀演員需要奉獻的，絕對不是什么十年，而是需要畢生的心血和全部的時光，包括許多被旁人視為神圣不可侵犯的天倫之樂與情感。為了自己心愛的藝術，幾十年來她舍棄天倫之樂，沒有時間去盡為人之女的孝道，反而需要父母為她照顧孩子，料理家務。她舍棄了作為愛人的許多，為藝術多次推遲了婚期，好幾次婚禮已經(jīng)籌備好了，卻因為重大演出只能一次次推遲，直到33歲那年才結婚。為了藝術，她舍棄了作為女人的許多愛好與享受，甚至舍棄了一個人所應該享有的許多樂趣，例如不敢享受太多的美食、飲料，也不能像別人一樣化妝美容。這些年她隨劇團走遍全球五大洲，可是每到一地總要先集中精力準備演出，只有在演出任務全部完成后，才能隨團去參觀游覽一下，因此與許多世界著名的風景點擦肩而過，留下了無法彌補的遺憾。
事業(yè)成功了，但陳美蘭卻越來越感覺到對不起自己的孩子，在孩子成長最需要母愛的時候卻不能陪伴，讓孩子從小失去了許多應有的關懷與呵護�！皯虮忍齑蟆保陉惷捞m心目中，一個為藝術獻身的演員，就像聽著軍號聲奔赴前線的戰(zhàn)士一樣，誓必要舍棄自己生命中的許多美好，用自己的不易，去換取廣大觀眾的愉悅與幸福。
德藝雙馨是根本
自從第一次“梅花獎”蟾宮折桂，陳美蘭又接二連三榮獲了許多重大的政治和藝術殊榮，然而時刻珍藏在她心底的，卻不是這些金光燦燦的獎狀與獎杯，而是普通觀眾對她的喜愛與真情。她十分看重的是那個由中宣部、人事部和中國文聯(lián)聯(lián)合授予的“全國中青年德藝雙馨文藝工作者”榮譽稱號。
她沒有向我講述頒獎時那些盛大的場面，興致勃勃回憶著的全是那些與觀眾，尤其是農(nóng)村觀眾朝夕相處的難忘經(jīng)歷：一次去農(nóng)村演出，她登上一個簡陋的鄉(xiāng)村草臺，只見一片黑壓壓望不到邊的人群擁擠在臺前，震耳欲聾的呼喊聲一次又一次響起：“我們要陳美蘭上場，我們要看陳美蘭的戲??”
原來此刻擁擠在臺前竟然是四村八鄉(xiāng)專程趕來看她演出的戲迷！滾燙的淚水頓時從陳美蘭眼中奪眶而出，心底的激動一時難以用言語表達。這些來自普通觀眾的厚愛從此包圍著她，激勵著她，讓她不再把獲獎作為自己努力的唯一目標，而是當成了一種鞭策、一種警示、一種動力。她決心要以感恩的心態(tài)去報效戲曲、報答觀眾。像一朵真正的梅花那樣，“零落成泥碾作塵，只有香如故”，只為藝術的原野傳遞更多春天的信息。她覺得，這才是一個演員必須堅守的“藝德”。
因此，盡管已有一身傷病，陳美蘭依然堅持上山下鄉(xiāng)演出，每年至少要在鄉(xiāng)村基層演出一百多場。她的身邊總是帶著自己那只使用多年的化妝包，包里除了一些油彩粉底畫筆之外，還有兩樣藥品，金嗓子喉片和舒樂安定，以防止常常突然發(fā)作的傷病。她也仍然會提前尋找一個盡可能安靜的地方，靜靜地坐下來一邊化妝一邊進入角色，以便盡量讓觀眾們滿意。無論是在北京、上海、巴黎、東京演出，還是在偏遠閉塞的鄉(xiāng)村草臺；無論臺下是中央領導和外賓，還是普通的農(nóng)村觀眾，她的演出態(tài)度始終一樣執(zhí)著、一樣認真。
2003年春節(jié)期間，陳美蘭正在杭州參加浙江省政協(xié)會議，團里打來電話，說義烏演出點的觀眾聽說團里剛獲得國家大獎的新編歷史劇《昆侖女》有“農(nóng)村版本”，強烈要求她能親自前往演出。對于她來說，觀眾的要求就是至高無上的命令。因此會議一結束，陳美蘭用面包和礦泉水簡單填了下肚子，就匆匆驅車趕到演出地點。那晚演出倒數(shù)第二場時發(fā)生了意外：她和另一位演員正緊張開打時，左眼角突然被對手的刀尖劃破一道不小的口子，鮮血立刻流了下來。前排觀眾一時愕然，紛紛呼喊“別演了，別演了！”當?shù)仡I導也登臺讓她趕快去治傷�？煽粗鴿M場不肯離去的觀眾，陳美蘭只簡單處理一下，便閉著一只眼睛又忍痛登場，直到把戲演完，才在同事和戲迷們護送下去醫(yī)院治療。
還有一次在農(nóng)村演出《夢斷婺江》大戲，因為臨時搭建的草臺不平，演到第二場時她不小心從平臺跌落，腳筋韌帶意外撕裂了。雖然劇痛鉆心，她仍然咬著牙堅持把戲演完才連夜去醫(yī)院救治。接診的醫(yī)生連聲感嘆“不可思議”， 并囑咐她至少要臥床休息一個半月。同伴們繼續(xù)披星戴月穿村走鄉(xiāng)，陳美蘭在家里如坐針氈，不到一個月，她又堅持隨劇團一起去了演出現(xiàn)場。那天晚上，當聽到臺下又響起“我們要看陳美蘭”的呼喊聲時，她再也按捺不住，讓先生背著她登上舞臺，拄著拐杖、纏著繃帶和觀眾們見面，在滿場驚呼聲中為大家表演了一段清唱。半個月后又不顧醫(yī)生勸阻，提前登臺照常投入演出。
那年金秋十月，陳美蘭參加完黨的十八大會議剛剛到家，顧不上休息就立刻馬不停蹄趕到湯溪鎮(zhèn)上境村參加演出，并現(xiàn)場向演職員和村民們傳達十八大精神。第二天又給全體離退休老同志及社區(qū)居民作十八大精神宣講。翌日又趕往演出一隊的演出地孝順鎮(zhèn)上傅皮村參加演出，為觀眾獻上了經(jīng)典劇目《轅門斬子》。演出一結束，立即登臺向演職員和村民傳達黨代會精神，和大家一起分享她的參會感受。
在堅持面向農(nóng)村為民演出的同時，陳美蘭仍孜孜不倦地堅持藝術進取與攀登，堅持勤學苦練提高自己的演技與創(chuàng)新能力。她始終覺得，只有堅持精品創(chuàng)作，劇團才能出效益、出人才，劇種才能得到振興與發(fā)展。
愿做春泥更護花
“俏也不爭春，只把春來報”，舞臺上認認真真唱戲，舞臺下誠實守信做人，陳美蘭如今擔任著金華市人大常委、省劇協(xié)副主席、市劇協(xié)主席等多個社會職務，公務活動繁忙，卻始終在劇團里把自己放在普通演員位置上，從不搞半點特殊，在角色安排上虛心聽從導演指揮，從不挑挑揀揀，既演主角，也演配角。
在劇團同事眼里，陳美蘭始終只是他們中間一個普通的成員，是背著鋪蓋卷和他們一起跋山涉水、一起自帶碗筷在農(nóng)家就餐的伙伴戰(zhàn)友。冬日里寒風襲人，大家一起頂風冒雪，在設備簡陋的草臺上徹夜獻演、在四面通風的農(nóng)舍中一起打地鋪。夏日里高溫難耐，大家一起在幾乎要讓人窒息的江南酷暑中粉墨登場，汗流浹背地演繹一個個美麗的傳奇。
旁觀者清，二位素不相識的外地媒體記者先后深入采訪，寫下的卻是驚人相似的評語：
“陳美蘭從藝幾十年，但她身上至今保留著最初的單純，這在演員當中非常少見。她從未燙過頭發(fā)，從未打過‘老K’。和她接觸，你會感覺她像個小女孩那樣單純的快樂。有人笑她‘名字一個不記，臺詞一字不漏’�！�
“舞臺上陳美蘭以俊美的扮相、柔美的唱腔、細膩生動的表演深深打動著觀眾的心。生活中的陳美蘭以謙遜、寬厚、純樸、善良的品行感動著同事和戲迷�！�
近年來，作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(chǎn)項目——婺劇的傳承人，陳美蘭未雨綢繆，又自覺擔負起培養(yǎng)婺劇接班人的重大使命。她覺得一個劇種的發(fā)展，光靠一代人的努力遠遠不夠，更要靠一代代后來人共同積累研究。早在十幾年前她就開始考慮培育新秀、讓婺劇后繼有人的問題，決心使自己成為一架“人梯”，讓那些后起之秀踏著自己的脊背，加速走向藝術的更高峰。
青年演員楊霞云的武功底子非常扎實，為人踏實勤奮，但唱功比較薄弱。陳美蘭就每天清晨督促她一起練嗓子，耐心地教她如何發(fā)聲、如何運嗓、如何運用唱腔塑造人物性格。每次排練時手把著手，毫無保留地親自指教傳授，有時演出前還親自為她化妝，一面化妝一面給她說戲。
楊霞云很快脫穎而出，接連獲得浙江省“新松計劃”戲曲青年演員大賽第一名和首屆浙江戲劇金桂獎。2013年7月由陳美蘭擔綱執(zhí)導的青春版《穆桂英》參加第三屆中國少數(shù)民族戲劇會演，她又主動推薦楊霞云擔任主演，讓她和其他六位主演都獲得了優(yōu)秀表演獎。她還力挺楊霞云在上海舉辦了個人表演專場，使她一舉登上了上�！鞍子裉m獎”的榜首，并在浙江省“金桂獎”評選中名列前茅。
在她的悉心指導下，另一位學生樓勝也迅速成長為團里的“臺柱子”，佳績連連，在前不久上�！鞍子裉m獎”中又再次獲得大獎。
陳美蘭的另一位學生黃曼婷來自江西藝術職業(yè)學院，由贛劇改學婺劇，經(jīng)過多年的培育指導，她不僅連續(xù)當選為共青團十五大、十六大代表，還多次獲得了省婺劇節(jié)、婺劇基本功大賽的金獎。
幾年來，由她領銜的“陳美蘭創(chuàng)新團隊”著重選拔培養(yǎng)一批二三十歲的藝術新人，加速形成婺劇藝術陣容的梯隊方陣。目前她的學生已經(jīng)涵蓋了四十多歲和二十多歲以及藝校學員等幾個年齡段。
目前浙江婺劇藝術研究院人才儲備充足、梯隊結構合理、青年演員茁壯成長，包攬了浙江省青年演員會演的頭幾名，正在成為婺劇界大有希望的新一代。
當我結束采訪的時侯，抬起頭，一片金色斜陽正將不遠處的臘梅裝點得格外美麗，讓我依然很難分清哪是梅花哪是她。對了，陳美蘭不就是一株幽然怒放的梅花嗎？而那些彌漫在空氣中的淡淡馨香，分明就是她美麗的藝術人生在輕舞飛揚！
�。ㄗ髡呦到鹑A市文聯(lián)原主席，中國作家協(xié)會會員）
編輯：劉敬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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